檐下

【羡澄/All澄】安身【16】

Chapter16.

魏婴挣扎着醒来,映入眼帘的又是江澄忧虑面庞,他试图笑一笑,声音却极沙哑:“我又做梦了?”

江澄点点头,似是要说什么,魏婴抢先佯装作不在意的模样:“梦便梦吧,是不是又吵醒你了——我给你赔罪,来,我给你瞧昨天捣鼓出的玩意儿。”

不知几时起,魏婴总是陷入梦魇,每每都让他有大梦千年之感,然而魏婴却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,只有阴翳不散,他本就研习鬼道愈深,加之如做这怪梦时,怎样推弄也叫不醒,只有待梦境结束才得解脱,搅得魏婴十分疲惫,精神也格外紧张,这么一日日熬下去,魏婴性情见了偏执,旁人面前江澄还能替他尽力圆过去,彼此独处时只暴露无遗,然而落在江澄眼里,他一律只当魏婴自少恣意成了习惯,并不多心。他们同榻而眠,夜间挣扎呓语都瞒不过去,江澄的觉向来轻,故而常常还没入眠就已醒来,如此魏婴尚且还能妆样,江澄倒是明显憔悴许多,魏婴看在眼里,堵在心里,夜了,他捉住江澄灵巧的腕子,放在手心里捧着把玩,江澄也懒得抽回来,只任他无聊,魏婴一边赏着,一边状若不经意道:“要不我回去睡,省的搅得你也睡不好,你看你这都熬红了。”

他伸手去抚江澄眼角那一抹飞红,手指顿顿缠绵,半晌,才自己讪讪脱开,江澄拧着眉,思索片刻,忽然站起身来,反手抽了支笔,砚里尚有宿墨,魏婴道:“你要写甚么?”

江澄不答,只是翻找着,裁好的绢也有,大幅夹宣也有,就连绷的平平整整画小品的团扇也摆了几柄,偏偏找不着笺纸,魏婴看不过去,随手把自己的扇子折了,递过去道:“拿这个写就是了。”

江澄习字经年,很有几分虞紫鸢的笔致,此时落笔却如魏婴惯写的狂草,尽录魏婴种种异状,只为向虞老宗主求药,魏婴瞟了一眼,只读了五六分,意思却尽数得了,他心里五味杂陈,低低念:“阿澄——”

他不愿江澄为了自己去求任何人。

江澄却不知魏婴心中如何作想,写罢,他一掷笔:“睡觉!”

虞老宗主收到了江澄的信,十分上心,只觉得其中症状倒与温若寒当年十分相像,因着魏婴是他心爱的外孙的小朋友,虞老宗主本欲邀弟子一道来斟酌,可惜温若寒仍在闭关,不过仍是叫人送来了他旧年使的方子,温逐流押着这一张薄薄纸页,经年后再至眉山。

他奉上药方,虞老宗主待人十分可亲,他的年纪瞧着温逐流,也像瞧个孩子,教人送来待客茶点,还乐呵呵的道:“这一道龙眼酥,连我那阿鸢都爱吃,你快尝一尝,对不对你胃口?”

他温和的给温逐流倒了杯茶,见他拣了点心咬一口,说好吃,才展开纸页,过了这些年,墨色早已淡去,虞老宗主把这药方细细读过数遍,抬首笑道:“我知你是若寒的左膀右臂,烦你跑这一趟,若寒于医道有大才,这药方十分高明,你回去时替我谢谢他,也叫他出关了来看看我这老头子。”

老宗主立时把方子送去云梦,临了,又想起什么,捡出一册心法附上,这本是虞氏秘法,不传外门子弟,只虞老宗主素来是垂弱怜孤的性子,想到江澄平直字句里隐着的担忧愁苦,亦是对那未曾谋面的小友生出容爱。

况且阿澄那样欢喜他,虞老宗主想,只这一样,那孩子便是有什么错处,也无妨了。

温逐流离开时沿着来时的路,却在半途遇见虞老夫人,他恭谨的深深一礼:“虞夫人。”

只这一遭,他没有回禀给温若寒。

“虞老宗主已经把药方送去了。”

温若寒听了,捡起未读完的手札,一面翻,一面笑道:“左右那药又不是给阿澄吃的,只是不知他使得什么法子了。”他拿笔在手札上圈了一行,凝神片刻,“让孟瑶送一味缬草去,云梦不易栽培。”

是时,温若寒口中提到的他却在云深不知处,同自己的弟弟好言好语,蓝湛抿着唇站在他面前,透着几许执拗,蓝涣叹了口气,他道:“忘机,今时不同往日,若你出了云深,我实在心中难安。”

“兄长离开,我亦忧心。”

蓝涣听了,露出和悦笑意,他在弟弟手臂上轻轻一拍:“我此行是去金麟台,你且放心;况且还有一件事急需你办,家祖手札方才完璧而归,正要人检过收理,除去你,旁人总不合适,忘机便是帮兄长的忙吧。”

蓝湛同他怔怔对视片刻,点了点头。

眼看他离开了,屋外方有人脆脆道:“宗主真会说话,软禁也讲的人心甘情愿。”

蓝涣笑说:“忘机安心读书,才是好事。”

总不好教他再去云梦生出事端,一个谎话,总要圆住才好。

蓝涣确是去了金麟台,这一点他可没有骗弟弟,金光善亲来相迎,他容貌俊美,与风流名声十分相称,此时对着蓝涣,他笑的比游历花丛还灿烂,吐字却极冰冷:“泽芜君,这话从泽芜君口中说出来,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,是在下眼拙,往日竟然不知泽芜君有这样雄心壮志啊。”

蓝涣形容却很静,笑意不变:“只是说几句众人皆知的实话罢了。”

这简单的一句话叫金光善笑不可仰:“倒真是实话!这世家多了,总有烦心事哪,不过,”金光善倏地拢住笑容,“江家那大小姐可还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呢。”

蓝涣不疾不徐:“自古既是低门娶妇。”

金光善摇着扇子,与他相视而笑:“大善!”

屋外,金子轩只听得这半阙,心绪有如惊涛骇浪,自知不当偷听,便蹑手蹑脚离开,终究留下一段心事。

——江厌离那副流云般柔弱模样,不知道未来如何自处。

金光善送蓝涣离开时,以扇掩口:“泽芜君是否访过清河?”

从来买卖都是第一个加入得利最多,金光善的意思十分明白,蓝涣却只淡淡一笑,翩然而去,他回寒室时已是入夜,月色投了一室,蓝涣忽然问:“礼物送去几天了?”

客卿脆声答了,蓝涣低眸浅笑,清河?

聂明玦嫉恶如仇,总得先教云梦出了祸乱,才好去请他共事啊。

“且等等,”他悠悠道,“火候还不足。”

什么法子?

不过是佩着清心珠的人,会召来累世旧魂,在梦里历过生生世世至恨之事,记忆虽无,道心却毁,这招魂秘法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,也无解药。

如此兵不血刃,只待那鬼修自己彻底入魔,到时,自然天下人人得而诛之。

窗外,无情月正到中宵。

孟瑶来送药,正解了江澄燃眉之急,因着不叫旁人发觉,他不敢去支取稀少药材,孟瑶只作一概不知,却把煎药过程中种种细琐事项明明白白写下来,一道交给江澄,并叮嘱说,这副药疗程很久,江澄心里难免有些郁躁,孟瑶只劝他亦自珍重,凡事徐徐图之。

“宗主极爱重您。”孟瑶温声,也不流连太久,便告辞了,这个年轻人向来极有眼色,处处灵透,无怪温若寒擢他。

江澄亲手给魏婴煎了药,因着不叫别人发现,那药汁子透着极苦滋味,江澄忙着熏上重些的香,一转眼却见魏婴一饮而尽。

“不苦么——”江澄惊道。

魏婴却只笑嘻嘻说:“不苦。”

这药果然管用,不一时,魏婴就已困倦,一室馥郁浓香,他闭上眼睛,重回旧梦。

这梦支离破碎,魏婴却有所感,果然,他又一次看见了江澄苍白的脸孔,虽然每一次见,他都如初次见到一般,那过去无数次痛彻心扉的记忆消失了,只有濒临崩溃的绝望还刻在道心上。

江澄缠绵病榻的模样魏婴见过,但是从未料到原来真有一日,江澄会如此羸弱,周身都平静的诉说着他时日无多的事实,魏婴发狂的想要去够到他,却怎么也撞不破那一层薄薄屏障,只能在原地绝望的看着江澄缓缓抚过三毒,低声说:“你寂寞了太久罢,你一定想我了罢。”

剑道在温卯身死后候来的第二位不世之才,十七岁失去金丹,自此陨落。

冥冥之中江澄知晓自己失去了什么,然而世事不堪他细思量,江澄只能愈来愈依赖紫电,幸而他的母亲还留了这份助力与他,一生至此,那颗来自旁人的金丹已经不在,他才终于有一口气安静的抚着自己的剑,感受那经年不曾涌动的剑意,源源不绝。

江澄的唇边绽出极微小也极真切的笑容,他闭目横剑,在魏婴惨声里,梦境轮转,这次病榻上的脸,是一张魏婴十分陌生的脸,但是所有人都叫他:

魏、无、羡。

又一次目睹过江澄身死,魏婴已经不知身在何处,自己又是何人,他怔楞呆滞的看着面前的一切,那人临死前低低啜泣,旁边有人拉着他的手,一身雪白,正是蓝氏的衣裳,魏无羡断断续续叫着什么人,蓝湛俯身道:“我在这里。”

可是魏无羡叫的却不是他。

“娘……娘……”

魏无羡记忆里母亲的面孔早已不再清晰,可是弥留之际,他只凄凄喊着娘,蓝湛听了,只觉心如刀绞,握着魏无羡的手,怎样也不松开,魏无羡口中又变了,他带着哭腔道:“师姊——师姊!师姊……师姊,你来带我回家吗?回我们家去,师姊,你来带我回家去,师姊,阿澄同我生了气,我错了,师姊,你带我们回家去,师姊,我错了——”

他句句泣血,蓝湛只能无力地重复:“你从来没错,不是你的错……”

一瞬,魏无羡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,喃喃道:“不,是我,是我……”

魏婴开口,与魏无羡的唇形正正一模一样,他们一字一句,道:

“是我,一生负气成今日。”

梦境的最终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烈火,直烧到天际,在烈火中央,魏婴已然失去神志,任火海渐渐吞噬自己。

是我,一生负气成今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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